《择官第七》与前面的《任贤第三》《求谏第四》《纳谏第五》等篇都强调帝王在用人方面要任人唯贤,要任用敢于谏诤的贤臣,只不过强调的重点各有侧重而已。《择官第七》在于进一步阐述“致安之本,惟在得人”的思想和具体办法。“公为仆射,当助朕忧劳,广开耳目,求访贤哲。”假如“读符牒不暇,安能助朕求贤哉?”便体现了唐太宗这一指导思想。为了实施这一原则,唐太宗下令尚书省把细碎的工作都交给左右丞,以掌握好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官吏的选拔和管理。他承认:“朝廷必不可独重内臣,外刺史、县令,遂轻其选。所以百姓未安,殆由于此。”他认为“朕居深宫之中,视听不能及远,所秀者惟都督、刺史,此辈实治乱所系,尤须得人”,所以选用官员要讲求质量,务求称职。而在人才问题上,“乱世惟求其才,不顾其行。太平之时,必须才行具兼,始可任用”,太宗与魏徵一致认为“何代无贤,但患遗而不知耳”。
贞观元年,封中书令房玄龄为邗国公,兵部尚书杜如晦为蔡国公,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为齐国公,并为第一等,食邑实封一千三百户。皇从父淮安王神通上言:“义旗初起,臣率兵先至,今玄龄等刀笔之人,功居第一,臣窃不服。”太宗曰:“国家大事,惟赏与罚。赏当其劳,无功者自退;罚当其罪,为恶者咸惧。则知赏罚不可轻行也。今计勋行赏,玄龄等有筹谋帷幄、画定社稷之功,所以汉之萧何,虽无汗马,指踪推毂,故得功居第一。叔父于国至亲,诚无爱惜,但以不可缘私滥与勋臣同赏矣。”由是诸功臣自相谓曰:“陛下以至公,赏不私其亲,吾属何可妄诉。”初,高祖举宗正籍,弟侄、再从、三从孩童已上封王者数十人。至是,太宗谓群臣曰:“自两汉已降,惟封子及兄弟,其疏远者,非有大功,如汉之贾、泽,并不得受封。若一切封王,多给力役,乃至劳苦万姓,以养己之亲属。”于是宗室先封郡王其间无功者,皆降为县公。
贞观元年,唐太宗封中书令房玄龄为邗国公、兵部尚书杜如晦为蔡国公、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为齐国公,官品都列为第一等,享受一千三百户的俸禄。唐太宗的堂叔淮安王李神通上奏道:“在太原初举义旗时,我便带兵首先赶来响应,如今房玄龄等都是舞文弄墨之人,却功居第一等,我私下不服。”唐太宗说:“国家大事,只在赏罚。所赏的人和他的功劳相当,无功的人自然应该退避不争;所罚的人和他恶行相当,做坏事时人们才会感到畏惧。可知赏罚不能轻率施行。如今论功行赏,房玄龄等有运筹帷幄、策划安定社稷的功勋。他们像汉代的萧何一样,虽没有汗马战功,但能制订策略、推荐贤能,所以应该功居第一。叔父是国家至亲,要封赏我当然无所吝惜,但不能因为亲私关系就随意与功勋大臣同样封赏!”因此,功臣们相互交流称赞说:“陛下极端公平,封赏不偏袒亲属,我们怎可以胡乱申诉猜疑呢?”当初,唐高祖根据宗正所管的宗室名册,共封了几十个王。唐太宗对臣下们说:“从两汉以来,只封儿子和兄弟,宗室中疏远的,除非有大功,如汉代的刘贾、刘泽那样,否则一律不得受封。如果所有的宗室都封王,就会劳苦万民。”于是他把郡王的宗室中没有功劳的都降封为县公。
贞观十一年,太宗以周封子弟,八百余年,秦罢诸侯,二世而灭,吕后欲危刘氏,终赖宗室获安,封建亲贤,当是子孙长久之道。乃定制,以子弟荆州都督荆王元景、安州都督吴王恪等二十一人,又以功臣司空赵州刺史长孙无忌、尚书左仆射宋州刺史房玄龄等一十四人,并为世袭刺史。礼部侍郎李百药奏论驳世封事曰为臣闻经国庇民,王者之常制;尊主安上,人情之大方。思闻治定之规,以弘长世之业,万古不易,百虑同归。然命历有赊促之殊,邦家有治乱之异,遐观载籍,论之详矣。咸云周过其数,秦不及期,存亡之理,在于郡国。周氏以鉴夏、殷之长久,遵皇王之并建,维城磐石,深根固本,虽王纲弛废,而枝干相持,故使逆节不生,宗祀不绝。秦氏背师古之训,弃先王之道,践华恃险,罢侯置守,子弟无尺土之邑,兆庶罕共治之忧,故一夫号呼而七庙隳圯。
贞观十一年,唐太宗认为周朝实行分封诸侯的制度,江山经历了八百余年,秦朝废除了分封制,经历两代就灭亡了。汉代吕后想纂夺汉室天下,最后靠刘姓宗室的力量获得安定,分封子弟、亲近贤臣,应该是子孙保全江山的最好办法。于是他定下制度,分封子弟荆王元景、吴王恪等二十一人为都督,分封长孙无忌、房玄龄等十四人为刺史,并且世袭爵位。礼部侍郎李百药向唐太宗上奏章,反对世袭制与封建制。奏章上说为我听说管理国家爱护百姓,是为王者的一贯做法。尊重皇上,使皇上无忧,这是人之常情。想通过制定规章制度使国家长治久安,这是自古以来都很难做到的事情,各种各样的想法都同归一途。然而,人的命运有好坏的差别,国家有治与乱的不同,认真考察历代典籍,这个问题讲述得很详细。人们都说周朝的统治超过了他的命数,秦的统治还没到他应该享有的期限,国家存亡的原因,取决于郡国制度的好坏。周朝借鉴夏、商两朝统治长久的经验,遵循前代的统治方法,加强统治力量,注意保全根本,即使王道废弛,但各个朝代统治祭祀没有断绝。秦朝违背古先王的遗训,舍弃先王的统治方法,倚仗天险,废除诸侯,只设置郡守。结果子孙没有一寸土地的封邑,百姓难与之共处,所以陈涉一起兵造反,秦朝就迅速灭亡了。
臣以为自古皇王,君临宇内,莫不受命上玄,册名帝录,缔构遇兴王之运,殷忧属启圣之期。虽魏武携养之资,汉高徒役之贱,非止意有觊觎,推之亦不能去也。若其狱讼不归,菁华已竭,虽帝尧之光被四表,大舜之上齐七政,非止情存揖让,守之亦不可焉。以放勋、重华之德,尚不能克昌厥后,是知祚之长短,必在于天时,政或兴衰,有关于人事。隆周卜世三十,卜年七百,虽沦胥之道斯极,而文、武之器尚存,斯龟鼎之祚,已悬定于杳冥也。至使南征不返,东迁避逼,禋祀阙如,郊畿不守,此乃陵夷之渐,有累于封建焉。暴秦运距闰余,数终百六,受命之主,德异禹、汤,继世之君,才非启、诵,借使李斯、王绾之辈盛开四履,将闾、子婴之徒俱启千乘,岂能逆帝子之勃兴,抗龙颜之基命者也!
我认为,自古以来,帝王统领天下,没有哪一个不是受命于天的。建邦立国是天命转移的缘故,心忧百姓是圣明帝王的高贵品德。即使是资质像曹操这样的养子,身份像汉高祖那样的役徒,他们也不是有意偷窥夺取天下,而是推也推不掉的。若时运过去,即使像尧、舜这样的皇帝,有放勋、重化这样的德行,他们也守不住基业,也不能永保国家兴隆。从这里可以看出,帝王在位的长短,在于天时,政治的兴衰,关键在于人事。周代的统治卜算起来,已经历三十余代七百多年,虽然历经浮沉兴衰,但周代开国的宏大气象还存在,这些通过卜筮所展示的祥瑞的法果,早已在冥冥之中注定了。至于后来发生的一系列祸患,那是由于国运渐衰,灭亡的日子快到了的缘故,与当时的分封没有太大关系。暴秦的运数,算起来有一百六十多年,是受命于天的君主,他的才德与禹、汤相去甚远,后来的继承者,才能也远远比不上启、诵。即使李斯、王绾之类的人才四处都是,将闾、子婴之类的人拥有千乘之众,也不能阻止新帝王的出现。
然则得失成败,各有由焉。而著述之家,多守常辙,莫不情忘今古,理蔽浇淳,欲以百王之季,行三代之法,天下五服之内,尽封诸侯,王畿千里之间,俱为采地。是则以结绳之化行虞、夏之朝,用象刑之典治刘、曹之末,纪纲弛紊,断可知焉。锲船求剑,未见其可;胶柱成文,弥多所惑。徒知问鼎请隧,有惧霸王之师;白马素车,无复藩维之援。不悟望夷之衅,未堪羿、浞之灾;既罹高贵之殃,宁异申、缯之酷。此乃钦明昏乱,自革安危,固非守宰公侯,以成兴废。且数世之后,王室浸微,始自藩屏,化为仇敌。家殊俗,国异政,强陵弱,众暴寡,疆场彼此,干戈侵伐。狐骀之役,女子尽髽;崤陵之师,只轮不反。斯盖略举一隅,其余不可胜数。陆士衡方规规然云:“嗣王委其九鼎,凶族据其天邑,天下晏然,以治待乱。”何斯言之谬也!而设官分职,任贤使能,以循良之才,膺共治之寄,刺举分竹,何世无人。至使地或呈祥,天不爱宝,民称父母,政比神明。曹元首方区区然称:“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,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。”岂容以为侯伯则同其安危,任之牧宰则殊其忧乐?何斯言之妄也!
虽然这样,事情的得失成败,也都有一定的道理。而一些记录叙述成败的人,一个个墨守成规,都想用古代的规章制度来统领当时的天下。他们想在众多朝代之后实行夏商周三代的方法,将天下五服以内的土地分封给诸侯,千里之畿封成采地。时代在变迁,岂能用上古结绳记事的办法来统治教化虞、夏时的百姓,用象刑之典的办法来治理汉、魏的人民?必定会造成纪纲松弛、社会混乱。刻舟求剑,难见其功;胶柱鼓瑟,返本求来。邦国之兴,唯在德行,不在兵力;秦二世白马素车而投降,是因为没有支持他的力量。不明真相,乱杀忠臣,就势必经受不起国家叛乱的灾害。既然遇上魏明帝那样的灾祸,这又与周幽王遇到的灾祸有什么不同?这些都是君王昏庸造成的,是自己将自己弄得朝不保夕,并不是大臣把国家搞得兴亡不定。而且几代之后,统治力量逐渐衰弱,臣子们钩心斗角,成为仇敌。因此国家风俗败坏,国政动荡,以强欺弱,以多欺少,国势虚微,战乱征伐。狐骀、崤陵之战,你厮我杀,残暴异常。这只是举出一部分例子,其后的战争多不胜举。陆机在一个治国的策略中说:“帝王放弃象征皇权的九鼎,野心勃勃的皇族占据天险,这是国将易主的征兆。”他的话多么荒谬啊!而设立官位,分封职务,任用贤能,使其各自发挥所能,并采纳他们的良谏,后将这些有才之士运用到治理国家的位子上,接着便向各地郡县推广,还怕找不到贤良之人吗?魏代曹元自坚守区区小地,却说:“与别人同乐的人,别人定会分担他的忧愁,与别人同安的人,别人一定会解除他的危难。”怎么可以说同宗族就可以共安危,任其宰割就不是同生共死呢?这是多么荒唐啊!
封君列国,藉其门资,忘其先业之艰难,轻其自然之崇贵,莫不世增淫虐,代益骄侈。离宫别馆,切汉凌云,或刑人力而将尽,或召诸侯而共落。陈灵则君臣悖礼,共侮征舒;卫宣则父子聚麀,终诛寿、朔。乃云为己思治,岂若是乎?内外群官,选自朝廷,擢士庶以任之,澄水镜以鉴之,年劳优其阶品,考绩明其黜陟。进取事切,砥砺情深,或俸禄不入私门,妻子不之官舍。班条之贵,食不举火;剖符之重,居惟饮水。南阳太守,弊布裹身;莱芜县长,凝尘生甑。专云为利图物,何其爽欤!总而言之,爵非世及,用贤之路斯广;民无定主,附下之情不固。此乃愚智所辨,安可惑哉?至如灭国弑君,乱常干纪,春秋二百年间,略无宁岁。次睢咸秩,遂用玉帛之君;鲁道有荡,每等衣裳之会。纵使西汉哀、平之际,东汉桓、灵之时,下吏淫暴,必不至此。为政之理,可以一言蔽焉。
被封的皇亲国戚,无不凭借门第,忘掉祖先创业的艰辛,轻视自己所得,日益骄奢淫逸。他们修筑别馆,驱使民力为其效劳,聚集其他诸侯吃喝玩乐。夏朝大臣陈灵违背君臣之礼,常常侮辱皇子征舒。卫宣公听信妃子宣姜谗言,最终先后诛杀了寿、朔两位太子。如果真的是为自己的江山社稷打算,谁会这样做呢?朝廷百官,都是经过选拔的,他们的政绩,应该通过审核才能决定。对于要处理的事情认真思考,仔细揣摩,不是自己应得的俸禄不要带进家门,不让妻子参与官场之事。后汉羊续做南阳太守,常常破衣粗食;后汉范丹做莱芜县县令,家贫如洗。只知道牟取私利财物,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呢?总之,爵位并非都要世袭,选取贤才的途径很多。百姓之所以没有固定的君主,是因为君主爱抚百姓的心并非永远不变。这便是辨别愚钝与聪慧的尺度,怎能被迷惑呢?历史上杀主灭国、扰乱纲常的事比比皆是,春秋二百多年,没有一天安宁。《左传》中记载,宋襄公想用次雎之社(即食人社)的风俗征服他国以完成霸业;鲁国无道,鲁庄公夫人姜氏私自与齐侯约会。纵然是西汉哀帝、平帝年间,东汉桓帝、灵帝之时,也不至于这般荒淫无道。治理国家的道理,一句话就可以蒙蔽后人。
伏惟陛下握纪御天,膺期启圣,救亿兆之焚溺,扫氛祲于寰区。创业垂统,配二仪以立德;发号施令,妙万物而为言。独照神衷,永怀前古,将复五等而修旧制,建万国以亲诸侯。窃以汉、魏以还,余风之弊未尽;勋、华既往,至公之道斯乖。况晋氏失驭,宇县崩离;后魏乘时,华夷杂处。重以关河分阻,吴、楚悬隔,习文者学长短纵横之术,习武者尽干戈战争之心,毕为狙诈之阶,弥长浇浮之俗。开皇在运,因藉外家。驱御群英,任雄猜之数;坐移明运,非克定之功。年逾二纪,民不见德。及大业嗣立,世道交丧,一人一物,扫地将尽。虽天纵神武,削平寇虐,兵威不息,劳止未康。
陛下手握纲纪,掌管天下,顺势应时,开创帝业,拯救亿万百姓于水火之中,扫除邪气凶灾于四海之内。您开创大业,传于子孙,媲美天地以立德;发布号召,施行政令,言行顺应万物之理。您圣心独察,永远缅怀古代先贤,将恢复五等爵位,遵循古代圣王旧制,封赏诸侯。我认为自从汉、魏以来,流弊未歇;尧舜既逝,天下至公的思想已变。晋代失去权柄,国家分崩离析,后魏趁机兴起,致使华夏民族与少数民族杂居。纵然南北分治,相隔遥远,文人还在学习经国之术,武将仍是壮心不已,但毕竟江山已失,故土难返。隋文帝是后周外戚,在战乱中成为乱世枭雄。他的统治持续了二纪,百姓没有感受到他的恩德。等到隋炀帝即位,世道败坏,道德沦丧,当时的人与物,几乎全都被摧毁。虽然陛下用自己天赋的神勇,平定了四方祸乱,然而战争的创伤并未愈合,百姓的疲弊也尚未消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