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译文】先生说:“孟子的不动心与告子的不动心,差别只在毫厘之间。告子只是在不动心上用功夫,孟子却直接从这个心原本不动的地方去知晓。心之本体原本是不动的,只因为所做的不合道义,因而动了。孟子不讨论心是动还是不动,只是主张积聚日常的正义感,所做的没有不符合正义的,这个心自然就没有运动之处。而告子则只是要求自己的心不动,这就是人为地束缚住这个心,反而将它生生不息的根阻碍了。这不仅没有好处,而且损害了它。孟子‘集义’的功夫,自然把心培育得充实,没有气馁和抱歉,自然来去自如,生机勃勃,这就是‘浩然之气’。”
【13】又曰:“告子病源,从‘性无善无不善’上见来。性无善无不善,虽如此说亦无大差。但告子执定看了,便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在内。有善有恶又在物感上看,便有个物在外。却做两边看了,便会差。无善无不善,性原是如此,悟得及时,只此一句便尽了,更无有内外之间。告子见一个性在内,见一个物在外,便见他于性有未透彻处。”
【译文】先生又说:“告子的病根是从性无善无不善上体现出来的。性无善无不善,虽然这样讲也没有什么大毛病,但告子执着去看,就有个无善无不善的性夹在心内。有善有恶,又从外物的感受来看,就有个物在心外。这就分成两边来看了,就会出错。无善无不善,性原来就是这样的。领悟得到时,只要这一句就说尽了,再没有内外之间。告子看见有一个性在内,又看见一个物在外,就可见他对于性还有了解不透彻的地方。”
【14】朱本思问:“人有虚灵,方有良知。若草木瓦石之类,亦有良知否?”先生曰:“人的良知,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。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,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。岂惟草木瓦石为然?天地无人的良知,亦不可为天地矣。盖天地万物,与人原是一体,其发窍之最精处,是人心一点灵明,风雨露雷,日月星辰,禽兽草木,山川土石,与人原只一体。故五谷禽兽之类,皆可以养人;药石之类,皆可以疗疾:只为同此一气,故能相通耳。”
【译文】朱本思问:“人有心灵,才有良知。像草木瓦石之类的事物,也有良知吗?”先生说:“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。如果草木瓦石没有人的良知,那么就不是人类生活世界中的草木瓦石了。哪岂止草木瓦石是这样?天地如果没有人的良知,也不是人类生活世界中的天地了。天地万物和人,原本就是一个整体。这个整体中最灵敏精粹的地方,就是人心这点聪明灵慧。风雨露雷、日月星辰、禽兽草木、山川土石,和人类原本就是一个整体。所以五谷禽兽之类,都可以供养人类;而药物砭石之类,都可以治疗疾病。就是因为同源于一气,所以能够相通。”
朱本思,名得之,号近斋,江苏靖江人。
【15】先生游南镇,一友指岩中花树问曰:“天下无心外之物,如此花树,在深山中自开自落,于我心亦何相关?”先生曰:“你未看此花时,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;你来看此花时,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,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。”
【译文】先生游览南镇,一个朋友指着岩石中开花的树说:“您说天下没有心灵之外的事物,像这一树花,长在深山中,自开自落,和我们的心灵又有什么关系呢?”先生说:“你没有看到这些花时,这些花和你的心灵同处在沉寂的状态;你来此看到这些花时,这些花的颜色顿时彰显出来。由此可知,这些花并不在你的心灵之外。”
【16】问:“大人与物同体,如何《大学》又说个厚薄?”先生曰:“惟是道理自有厚薄。比如身是一体,把手足捍头目,岂是偏要薄手足?其道理合如此。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,把草木去养禽兽,又忍得?人与禽兽同是爱的,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,燕宾客,心又忍得。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,如箪食豆羹,得则生,不得则死,不能两全,宁救至亲,不救路人,心又忍得。这是道理合该如此。及至吾身与至亲,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。盖以仁民爱物,皆从此出;此处可忍,更无所不忍矣。《大学》所谓厚薄,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,不可踰越,此便谓之义;顺这个条理,便谓之礼;知此条理,便谓之智;终始是这个条理,便谓之信。”
【译文】问:“圣人和万物同为一体,为什么《大学》又说‘厚薄’呢?”先生说:“只是因为道理本来就有厚薄。比如人的身体是一个整体,拿手脚去保护头和眼睛,难道是故意要轻视手脚?道理本该如此。禽兽与草木都是我们喜爱的,拿草木去喂养禽兽,又怎么忍心呢?人和禽兽都是我们喜爱的,宰杀禽兽去奉养父母、供奉祭祀、招待宾客,又怎么忍心呢?至亲的人和过路人都是我们喜爱的,如果只有一碗饭,一杯豆汁,吃了就能活下去,不吃就会死去,这点食物不能同时救活两个人,宁可去救至亲的人而不救过路人,又怎么忍心呢?这是道理应当如此。至于我们自身和至亲的人,更不能分个彼此厚薄。大概‘仁民爱物’的心,都根源于此。这种地方可以忍心,就没有不能忍心的地方了。《大学》所说的‘厚薄’,是良知上自然的道理,不能逾越,这就叫做‘义’;遵循这个道理,就叫做‘礼’;懂得这个道理,叫做‘智’;始终坚守这个道理,就叫做‘信’。”
语出《大学》:“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,其所厚者薄,而其所薄者厚,未之有也!”意为修身这个根本问题没有做好却想要治理天下国家是不可能的,应当用功的根本问题却忽略了,而不应当花大力气的枝节问题却格外重视,这样做却希望得到好的结果是不可能的。
【17】又曰:“目无体,以万物之色为体;耳无体,以万物之声为体;鼻无体,以万物之臭为体;口无体,以万物之味为体;心无体,以天地万物感应之是非为体。”
【译文】先生又说:“眼睛没有本体,以万物的颜色为本体;耳朵没有本体,以万物的声音为本体;鼻子没有本体,以万物的气味为本体;嘴巴没有本体,以万物的味道为本体。人的心没有本体,以感应天地万物做出的是非判断为本体。”
【18】问“夭寿不贰”。先生曰:“学问功夫,于一切声利嗜好,俱能脱落殆尽,尚有一种生死念头毫发挂带,便于全体有未融释处。人于生死念头,本从生身命根上带来,故不易去。若于此处见得破,透得过,此心全体方是流行无碍,方是尽性至命之学。”
【译文】有人请教“夭寿不贰”。先生说:“做学问的工夫,在于能够彻底清除一切名利、嗜好,但如果还有稍许生死之念缠绕心头,那么对于本体的理解就不能释然通透。人的生死念头原本是生来与俱的,所以不容易清除。如果对生死都看得透,良知本体才能畅通无阻地发挥作用,这才是尽性至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