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当他沉思时,朱翊钧忽然看向他:“张先生,这件事当初你也同意封赏,也就是说,你也断定这事是真,难道您也被蒙蔽了?”
朱翊钧这话半带不可思议半带挑衅,这又使张居正吃了一大惊。他沉思许久,才解释道:“臣在当初奏疏中说过‘虽其中有投降一节,臣未见该镇核勘详悉’的话。当时离京太远,很多事不好处理。况且皇上已祭祀了天地,臣不好再说什么。”
这解释太苍白,所以朱翊钧的质问就如刀剑:“可现在您却说了。”
张居正哑然。
朱翊钧觉得气氛不对,马上换了副口气:“张先生,君无戏言,其实我无所谓。我担心有些嚼舌根的人说您出尔反尔、颠三倒四。”
张居正苦笑:为了国家赏罚重器,被泼点污言秽语有什么关系,况且,这么多年来,自己身上的脏水还少吗?
让他心情低落的是朱翊钧的表现。是啊,君无戏言,朱翊钧第一次亲政的裁决,想不到就被他张居正推翻。任何一个皇帝,都受不了这种侮辱。
他离开皇宫时,脑海里猛然冒出个想法:这件事是不是做得太不近人情?他是不是有点太较真了?他得罪的岂止是皇上,还有他的同僚、战友,那可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人啊。
这样想着,他一抬头,看到夕阳如血,正在沉重地坠落。他又想到朱翊钧,这个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孩子是成熟了还是更倔强了?这种想法稍纵即逝。
对朱翊钧,他全部是关怀,根本没有思考过朱翊钧的人性,尤其是朱翊钧在缓慢生长的阴暗的人性。
第三章 与天下士绅战
苟利国家,生死以之
张居正不去思考朱翊钧的人性,并非是没有这样的意识,而是没有时间。他几乎全部的精力都用在了拯救国家上。从湖北江陵回来后,张居正又义无反顾地投入到重塑帝国光辉的洪流中去。
明帝国的财政收入以土地税为主,耕地是征收土地税的唯一依据,精确地掌握耕地数字,对帝国财政有相当重大的意义。但要精确地掌握耕地数字,谈何容易。首先是官绅,他们有减免部分土地税的特权,在地方上有面子也有钱,所以就勾结官府,大量隐占土地。其次是农户,官僚政治腐败导致赋役极重,很多农户为了逃避土地税,就心甘情愿把土地“投献”于官绅名下,变成享受优免权的土地。这样一来,官绅大肆兼并农户土地,再把土地出租给农户。官绅还有一招更让政府头痛,那就是勾结官府,将一大批良田谎报为荒地、山场、河滩,或是缩小垦田的数字,以逃避税收。
于是,就出现这样滑稽的一幕:朱元璋开国时,国家控制的土地数字是八亿五千余万亩,可一百多年后的第十任皇帝朱厚照时期,国家控制的土地数字只有四亿五千余万亩。没有大规模战争,没有自然灾害,耕地居然神奇般地被大地吞没了一半!出现这种情况的缘由只有一个:许多人隐瞒了田亩数。
让这些隐瞒的田亩数大白于天下,自然有最简单的办法:清丈田亩。早在朱厚熜初年,政府就清丈过,但收效甚微。海瑞在朱载垕初年巡抚应天时,就用强硬手段清丈田亩。反抗的力量异常强大,海瑞被指责为“偏执”“见识短”,缺少士大夫风度,再加上政治原因而黯然离场。当时张居正明白海瑞是得罪了官绅,所有对海瑞的攻击不过是胡说八道,然而他却爱莫能助,只能在给海瑞的信中叹息,为自己不能让政府奖励奉法的官员而深深愧疚。
张居正不公开支持海瑞,但对清丈田亩问题的重要性和迫切性是有清醒认识的:安民必先均粮,均粮必先清丈。
1573年,张居正秉政,开始制定清丈土地政策。他是个知行合一的人,政策还未完备,马上就付诸实践。正如他所料,攻击排山倒海而来。张居正毫不退缩,鼓励那些在地方上清丈土地的官员要大智大勇:“我们的目标是完成清丈任务,不必惧怕人言,不必在乎手段!”
1577年十一月,夺情风波趋于平静,张居正趁势下令全国清丈田亩。1578年七月,张居正派耿定向以佥都御史的身份巡抚福建,主要任务就是清丈田亩。他的想法很简单:先在福建试验,如果很成功,便推向全国。这是个如泰山般重大的任务,张居正为何会交给耿定向呢?
耿定向,阳明学左派泰州学派的卓越人物,张居正的老乡。1556年中进士后,一直在各监察部门转悠。他和张居正不但是生活中的好友,而且也是学术上的同志。耿定向虽是阳明学左派人物,却没有左派人物的不可一世和凌空蹈虚,他虽然也讲良知万能,但却主张真致良知就要在人伦日用上用功,理论和实践应该完美结合,如果没有条件和平台,就该脚踏实地在目力所及处致良知。